你说,国又接着说,现如今,咱们国家的精华都在哪里?衡量精华的标准是什么?是那些下海在海里扑腾挣大钱的人?还是我们这些老老实实为国家守本分的人?我就不懂了,连邹天成那样的文盲都能在商海罜扑腾,不但淹不死,竟然还扑腾得挺是回事,你说,中国的商界是不是都是一群白痴?
苏州哈哈地笑,国却不笑,愈发地沉痛。苏州,说真的,这简直是一次命中率极高的定向爆破,把我这里炸了个大窟窿,而且小的余震不断,枬塌现象严重,我这里成了一片废墟了。国用手捣着自己的心窝。
苏州脸上的笑意隐退,越发显出脸上红得专一。他的筷子在油炸花生米上蹒跚,像心里也被引爆,波及到手上,炸得手脚不稳。
苏州像个智者,沉思的模样让洁疑惑他一脑门子都是哲学。沉思的结果令苏州说的话深刻得像在剽窃教科书,他说,我们赶上了—个时代的转型期,这是我们的幸运同时也是我们的不幸。这个时期大浪淘沙,这个时期造就人才也毁灭人才。我们这些平凡的人在这个时期将束手无策,一切都在冥冥之中,人的主观意志反而不那么重要了。
国听得不耐烦,用筷子打断他,说,你少来这套玄学在这假深沉,我只问你一句,你真的那么信天由命,一点也不为将来担忧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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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真不明白还是假不明甶?接下来的社会是个商品社会,我们这些吃皇粮靠死工资吃饭的人,将来会过什么日子?在未来社会里会处在什么地位上?难道你不想也不担忧吗?
天不知是什么时候黑下来的,屋里没开灯,越发显得沉闷,苏州摇晃着站起来开了电灯,屋子一下子亮堂起来。洁看见两个严肃的红脸汉子郁闷的脸。
国在一个曙光初照的清晨,推醒身边熟睡的洁,以极其庄严的口吻对她宣告:洁,咱们再不能这样活下去了,束手无策就等于坐以待毙,我们该有所行动有所作为了。
洁揉着迷迷糊糊的睡眼,好半天不知丈夫是在撒癔症还是别的什么。丈夫神情的庄严和措词的严谨,让她觉着莫名其妙。
国用右部肘关节支撑着身子,将轮廓分明的脸探到洁的面前,两个鼻翼发出的热气直扑洁的脸上。洁吓了一跳,忙伸手摸他的额头,没觉得烫手,才放心地抽回手来。
洁,我要下海了!真的!国说这话时,脸呈现出坚毅,是那种一往无前的坚毅。
洁这才注意到国眼睛里的血丝,明白这种坚毅是一晚上没睡好的胜利果实。洁张开嘴打了个哈欠,显出一种漫不经心。你要转业?
为什么要转业?我在部队的事业正如日东升,前景看好。再说这身军装我还没穿过癥,转业干吗?那你怎么下海?
以我的智力和精力,我想我会革命和生产两不误的。噢,我明白了,洁拖着长腔刻薄着,你是想既当婊子又立牌坊。说完,洁先被自己的胡说八道搞笑了。
国没笑,他盯着洁的笑眼愣了会神,伸出手来拍了拍洁的头,说,你还别说,你这个比喻还是挺恰当的。军人的职、业还是很神圣的,箅是立牌坊,业余时间经商挣钱花,箅是当婊子。当然喽,牌坊要光明正大地立,婊子要偷偷摸摸地当。
国终于下海了,在商品大潮的汹涌波涛中畅游起来。国并不孤笮,国有志同道合并肩作战的战友。跟国一起搏击风浪的自然是国的哥们苏州。
这两个自称是高智商的男人每天晚上把头拱到一起讨论生财之道。钢铁、煤炭、石油、化肥这些个很有来头的紧俏物资从他俩的红嘴白牙里轻轻松松地进进出出,把洁在一旁都搞糊涂了,觉得夫妻了一场认识了这么久,怎么就不知道这两个家伙有这么大的来头?听那口气,像国家物资部部长是他俩谁的舅舅似的。
半个月下去,国和苏州已经能很地道地说一些商业场上的行话了。语言关过了,就差手提一只带密码的老板箱了。
一天苏州兴冲冲跑来说,他中学的一个同学来电话让他帮忙搞十辆天津夏利,要那种新型的带后屁股的。苏州掰着他那粗手指头箅了一笔账:一辆赚两千,十辆就是两万,哈哈!想想吧,两万是个啥成色?!
当天晚上两人一碰头,嗬!战果辉煌!别说天津的夏利了,就是日本的皇冠、尼桑,德国的奔驰、奥迪,美国的凯迪拉克,真是应有尽有,要多少有多少!
国感叹道,咱还在这偷偷摸摸地当婊子哩,下到海里一看,嗨!满海里游的都是亲戚朋友熟人。奇怪的是他们人人手里都有货,汽车、汽油、钢材、木材、煤炭、化肥,你要什么吧,要什么全国人民手里有什么,真过瘾!
折腾了半个月,苏州同学的表哥也来了,国找的朋友的老乡也见面接上头了,在国和苏州看来这事已经箅成了,剩下的就是那两万块钱什么时候能拿到手了。
可半个月过去了,也不知哪根线哪儿没弄对没接好,最终两个人不仅没拿到那两万块钱,就连那些日本的皇冠、尼桑,德国的奔驰、奥迪和美国的凯迪拉克的车屁股都没摸着!到嘴的烤鸭不知从哪儿飞了。
第二笔生意是倒饲料。国和苏州总结了只闻鸭子香不知鸭子味的经验教训,一致认为要避开热点,向人们的注意力还没有集中的市场瞄准拓展,于是就选中了饲料行业。用苏州的话说:人咱竞争不过,跟畜生们竞争应该不成问题吧?
又是一阵忙活,国就像着了魔似的,不说人话,满嘴的猪鸭鸡鱼。晚上躺在床上,洁老闻着国身上有股子怪味道。国想跟她亲热,洁拉紧被子不干,去去去!没情绪!
忙活过来忙活过去,国和苏州没给畜生们弄成一顿饭。苏州还忘不了耍贫,说,畜生们啊,惭愧呀惭愧!
这天,国的处长的老婆带女儿去看病,跟洁聊天,聊着聊着漏了风。她问洁,听说你那口子在做买卖,发财了吧?洁说,什么呀,他家祖坟上压根就没冒那股烟!处长老婆不相信的样子,嘴上没说什么,那张胖脸上可是什么都说了。
洁吃午饭时随口学给国听,国一听大吃一惊,把一口馒头卡在嗓子眼里,一迭声地问:她还说什么了?她还说什么了?洁说没什么了,国不信,非让洁好好想想。诘说真没说什么了,就说了这么多!国又问,处长老婆当时是什么表情,是笑着说的还是不笑着说的?是认真地说还是开玩笑地说?洁一看他那样子就火了,骂他,你看你这副奴才相!你连你处长卖百货的老婆都怕成这样,你还像个男人吗?!
国现在对像不像个男人不感兴趣,国现在的心思全被洁带回来的他的顶头上司知道他下海的消息给搅乱了。咦?我们处长是怎么知道的?糟了,糟了!洁放下碗筷早走开了,国还傍怔在饭桌边,像中了邪似的。
晚上国对苏州说,咱们先缓缓再干吧,我们处长不知怎么知道了。苏州说,知道就知道,怕什么?咱们既没误事也没耽误工作,也就是用了用公家的信纸信封和电话,比那些多吃多占的家伙强多了。再说,咱们这是帮助国家搞流通,是支援四化建设,你们处长不但不应该反对反而应该支持才对!苏州又说,事是你挑起来的,打退堂鼓的也是你,真是成事萧何败事也萧何。这样吧,你先隐蔽一下,我接着干。国赶忙点脑袋,连声说,也行!也行!
洁在一旁白着眼珠子看着自己的男人急剧点头的窝囊相,扫兴得不行。心想,这样的男人,你还能指望他去撑着天?嘁!
那些日子洁疯了似的看英国电视连续剧《简爱》。英国连续剧那种像木刻似的慢吞吞的画面和大段大段冗长华藻的台词让国受不了。更让国受不了的是洁看那个桑菲尔德庄园的男主人罗切斯特先生时的眼祌。国看着坐在沙发上神情专注的洁,再看看电视里穿着拖地长裙戴着花边丝帽的简爱小姐,一种非常不好的感觉开始在五脏六腑里弥漫。如果他对妻子洁此刻的面部表情还有什么疑惑的话,那么再看看电视屏幕上的简爱小姐,一切就都一目了然了。洁的眼神和表情跟简爱小姐的简直是一个模子塑出来的。人家剧情要求那个不太漂亮的英国女演员爱罗切斯特先生,那么,扫己的妻子洁呢?
国故意打击洁的情绪,运用的武器正是夏洛蒂“勃朗特的名著《简爱》。国说洁,你成天沉醉在中世纪的浪漫爱情里,这表明你心态不正常。你才三十出头,不该这么早就有更年期的症状啊?
洁这些日子的确徜徉在英国庄园里,但对丈夫的明嘲暗讽还是能够觉察出来的,洁用英国式的文雅但冗长的句子反驳丈夫。
是吗?亲爱的,谢谢您的明察秋毫。这说明您有良好的文化和修养,虽然这文化大部分来自“文革”时期不健全的教育体制和您边工作边学习的党政函授考试,但并不应该影响您明白这样一个事实……洁故意停顿,卖了一道关子。什么?国果然上钩,问。
洁慢吞吞地一字一顿:对当代男人的失望,对真正男人的渴望!
国的脸当下就气红了,不顾了文明和体面,用非常民族化的语言骂洁,我看你他妈是彻头彻尾的神经病!公然宣称对男人的渴望,我看这跟妓女婊子们没什么两样。
洁被他辱骂的大胆弄呆了,缓过一口气,鄙夷地说,你这种人……真没文化,真无耻!
哈哈!国怪笑着,气哼哼地说,再没文化再无耻也是你男人,你就受着吧!说着,一脚踢开家门,非常国产化地负气而去,门在他身后咣的一声震响。
洁的心最近被简爱小姐弄得异常脆弱,她经常把自己设身安置在美丽的桑菲尔德庄园,把自己的灵魂糅进简小姐的拖地长裙中。自己丈夫粗鲁的言语和举动和简爱小姐的罗切斯特先生简直不能相比!洁气愤地在心里想,自己哪点不如简小姐?自己的丈夫又哪点比得上简小姐的丈夫罗切斯特先生?这样想着想着,就把眼泪哗哗地想了下来。
洁流着眼泪痛苦不堪,但她怎么也想不明白:中国的男人这都怎么了?蔫不唧的,猥琐得不成样子!他们大事注意影响,小事不在意。他们注意办公室里的一切,处长的一个眼神同事的一个喷嚏统统都是大事。在办公室里,他们缩着个脖子袖着个手,自己把自己扮成店小二的模样,而这种小模样竟然能换来“尊重领导、团结同志,谦虚谨慎”的好印象!下班回到家里,满眼皆是小事,这时候他们放松自己,放纵自己,全不顾家中的老婆孩子也在眼睁睁地看着他!
洁流了一会子泪,自己把自己可怜心疼了一顿,然后又自己擦去泪水,叹了口气。洁觉得自己当前的心境跟英国连续剧中弥漫的那种淡淡的情绪很吻合。
洁在家里自己心疼自己的时候,国正在苏州家里路着二郎腿吞云吐雾。国吐出一口烟,像吐出一口闷气,接着便开始发表对女人的不满。
他妈的,现在这女人个个像仙人掌,开不了多长时间的花,身上的刺却长年不断!
苏州住的是筒子楼,就一间屋。此刻老婆正坐在梳妆台前往脸上抹面膜。苏州自然不好公然站在朋友面前讨伐女人,但又不好不表示点什么,就尽量把点头的动作搞得大一些,重一点,以示对朋友的声援。
国马上有了一种得道多助、失道寡助的心理,更有恃无恐,全不把坐在镜子前冷眼望着他俩的那个正在臭美的女人放在眼里。
你说,这些女人在进化过程中是不是出现了程序上的错误?我们男人是弃恶扬善,她们女人正相反,是弃善扬恶。过去女人的二从四德被她们糟踏得一样不剩,你现在就别指望她们能给你举案齐眉了,现在的女人啊,跟温柔无关喽!
国大概很为自己的口才得意,一得意就忘记了分寸,他竟又对苏州说,现在的女人呀,除了继承古代女人生孩子这一功能外,其他全他妈的没了!
苏州听了这话,吓得脸都变了。他一个劲地冲国挤眼睛,暗示他闭嘴。国猛地想起来,苏州的这个舞蹈演员老婆怕生孩子影响体形,坚决不要孩子。国知道祸又从口出了,但已是没有办法的事了。
苏州的老婆从梳妆台前转过身子,她一脸奶白色的面膜,两只黑洞洞的大眼睛,冷冷地逼视着他俩。她叫着苏州的名字,骂着两个男人。